喧嚣的车站里,叶听松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,紧紧攥着冷照野的手。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,仿佛这样就能将时间凝固,将检票口的闸机永远挡在视线之外。广播里冰冷的机械女声无情地播报着车次信息,提醒他公司的会议不能再推——那是一个他无法挣脱的现实牢笼。
冷照野的手在他掌心里,温顺,却毫无回应。她侧脸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潮,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,连一丝涟漪也无。例行公事——叶听松苦涩地想,她的姿态、她的默许,都像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。他耗尽力气攥紧的,不过是她微凉的皮肤和纤细的骨节,那层薄薄血肉之下跳动的心,依旧遥远而游离,从未真正被他握在掌心。
然而,无论此刻如何冰冷,一种滚烫的记忆却蛮横地冲撞着他的神经。他忘不了。忘不了黑暗中她压抑的喘息如何点燃空气,忘不了她在他身下像一头挣脱束缚的幼兽,爆发出惊人的、近乎摧毁一切的力量。那是原始的、未经驯服的狂野,是灵魂与肉体一同坠入深渊又冲上云霄的极致体验。她的指甲曾深深嵌入他的背脊,她的牙齿曾在他肩头留下带血的印记——那些疯狂的时刻,她炽热得如同燃烧的恒星,与眼前这个冰雕玉琢般的女人判若两人。
指尖残留着她皮肤的触感,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她发间那抹冷冽的香。叶听松绝望地意识到,他能带走的,或许只有这些感官碎片,和那烙印在骨髓里的、关于她野性的记忆。闸机口的人群开始涌动,提醒他该走了。
广播的催促声愈发刺耳,像钢针扎进耳膜。叶听松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,机械地向闸机口挪动。就在他即将刷下身份证的刹那,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——他猛地回头。
汹涌的人潮像模糊的背景板,唯有她,清晰地定格在那里。她并没有离开,依旧站在方才分别的位置,像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。隔着攒动的人头,她的目光不偏不倚,正落在他身上。那眼神,不再是深秋的湖水,而是一种……专注的等待?
就在叶听松心脏骤停的瞬间,冷照野的唇角,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。那不是一个敷衍的、礼节性的微笑,而是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裂开一道缝隙,底下涌动着温暖而湍急的春水。她只是微微牵动唇角,那笑意淡得几乎难以察觉。然而,最致命的是她抬起的眼眸——方才还凝结着冰霜的湖面,此刻竟融化了,荡漾开一种迷人的光芒。那光芒像是淬了火的琉璃,晶莹剔透动人心神,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诱惑力,直直地撞进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,打消了他所有的疑惑与猜测。
叶听松的呼吸停滞了。闸机冰冷的触感还留在指尖,心口却像被那笑容狠狠亲了一下。她总是这样!在他跌落谷底、心灰意冷之际,又用这样猝不及防的温柔,轻轻托住他下坠的灵魂,抛给他一根看似坚韧的藤蔓。
那笑容意味着什么?是对刚才冷漠的补偿?是隐秘的不舍?还是仅仅……是她习惯性给予的一点点慰藉,如同给受伤的幼兽***伤口?他攥紧了口袋里的身份证,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。她对他,究竟怀着怎样一种情感?这忽远忽近,若即若离,时而冰封千里,时而春光乍泄的谜题,比任何商业谈判都更让他心力交瘁,也更让他……欲罢不能。检票闸机的蜂鸣声尖锐地响起,像一声嘲弄,提醒他,答案依然悬而未决,而希望,有时是最折磨人的毒药。
窗外,铁轨的撞击声越来越急促,最终化为一声尖锐悠长的呼啸——高铁启动了,像一支离弦的银箭,冷酷地撕裂空气。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锉刀,反复刮擦着叶听松的神经,无情地提醒他:他与她之间,正被这钢铁巨兽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,拖拽向无法逾越的鸿沟。分别才刚开始,一种近乎窒息的、带着甜腥味的思念,就已经像藤蔓般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焦渴,渴望着立刻将她重新拥入怀中,用她身体的柔软和温度填满此刻空荡到发痛的臂弯,分分秒秒,永不餍足地感受那份沉甸甸的、令人心安的充实。
然而,一股深沉的、来自骨髓的疲惫感,如同沉重的铅水,瞬间灌满了他四肢百骸,将他牢牢钉在坚硬的座椅上,在高铁的隆隆声中,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。这疲惫不仅仅是旅途的劳顿——为了对抗即将到来的分离,昨夜,他几乎化身为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。记忆的碎片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:昏暗中她汗湿的脊背在他掌心下滑动的触感,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的、破碎的呜咽如何点燃更深的疯狂,还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共鸣……他像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,贪婪地汲取着她这唯一的甘泉,哪怕精疲力竭,也不肯停歇。
甚至在风暴最猛烈的战栗终于缓缓平息,像退潮的海水带走最后一丝力气时,他也只是伏在她汗涔涔的颈窝,沉重地喘息着。他依然固执地停留在她温热的身体里,感受着那细微的、尚未完全平息的悸动,如同两株根系在黑暗中紧紧缠绕的植物。那是一种比语言更直接的占有和联结,仿佛只要不抽离,分离就永远不会真正开始。黑暗里,他像守护失而复得的珍宝,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,感受着这份紧密无间的、令人心魂俱颤的依偎,直到疲惫如黑潮般彻底将他淹没。
出站口闷热的空气裹着人群的汗味和喧嚣。刘助理早已在显眼处等候,手里紧握着车钥匙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夏天的暴风雨总是如此任性——上一秒还是明晃晃的烈日灼人,下一秒,浓重的乌云便如墨汁般泼满了天空。狂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,裹挟着尘土和零落的纸片,抽打得人脸颊生疼。紧接着,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,瞬间将地面敲击得一片水雾蒸腾。
叶听松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来,昂贵的衬衫被风吹得凌乱不堪,领口更是被吹开了大半。他看着眼前这骤然降临、狂野不羁的暴雨,那倾盆而下的蛮横,那不管不顾的宣泄……像极了她昨夜失控时的模样。一个名字几乎是混着雨水的气息,无意识地滑出他干涩的唇:“真像照野!”
“什么也?叶总?”刘助理顶着风雨凑近了些,提高嗓门,脸上满是疑惑,“您刚说什么?”
叶听松猛地惊醒,心脏像被冰冷的雨水浇了个透心凉。“嗯?咳…没什么,这鬼天气。” 他干咳着掩饰,手指习惯性地摸向鼻尖,试图压下那份窘迫。就在指尖触及鼻梁的刹那,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——不能让下属窥见任何蛛丝马迹!他几乎是本能地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,低头去检查自己敞开的领口,手指急切地摸索着本应存在的第二颗纽扣。然而,指尖只触到粗糙的线头和一片空荡——那颗小小的贝壳扣,早已在昨夜的“狂风骤雨”中被粗暴地扯松,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掉落。
就在他因为这发现而身体微僵的瞬间,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呼啸而过,彻底将他失去纽扣束缚的衬衫领口掀开。靠近锁骨下方,一小片边缘泛着深紫、中央透出殷红的淤痕,如同一个新鲜而暧昧的烙印,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潮湿的空气和刘助理骤然变得锐利的视线下。
刘助理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片印记。那位置,那颜色,再结合那消失的纽扣……一切不言而喻。昨夜老板所谓的“紧急事务处理”,原来是如此一场惊心动魄的“战役”。一丝了然于胸、带着点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促狭笑意,迅速在他眼底掠过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,又被他极快地用恭敬的表情压了下去,只在唇角留下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
叶听松却像被那细微的笑意烫到,心头警铃大作,带着一丝被戳穿的羞恼追问:“你笑什么?”
刘助理立刻挺直了背脊,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灿烂笑容,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哗哗的雨声:“啊!叶总!我是说,这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!不过咱们公司最近可是鸿运当头,业绩报表漂亮得很!您这定海神针一回来,兄弟们的心气儿就更足了!就等您发话,咱们找地方好好庆祝一番!” 他答得热情洋溢,滴水不漏,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和他老板领口上的秘密,都只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掉的无关紧要的尘埃。
回到公司,叶听松甚至没来得及换下沾着旅途尘灰的外套,便召集了核心部门会议。他雷厉风行地主持了议程:简短的欢迎辞给几位新面孔,随即抛出了几条更严苛的月度考核指标,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。会议室里气氛瞬间凝肃,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
散会后,人群鱼贯而出。刘助理默契地留在了最后,顺手关上了厚重的会议室门,将外间的嘈杂隔绝开来。
叶听松没有立刻开口。他走到落地窗前,背对着刘助理,望着窗外尚未停歇的雨幕。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,模糊了城市的轮廓。沉默持续了几秒,他才转过身,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会议桌面,发出轻微的笃笃声。
“既明,”他开口,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,“苏州这边……教育资源怎么样?有没有什么……拔尖的好学校?”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某份文件上,并未直视刘助理。
刘助理微微一怔。学校?叶总关心这个?他迅速过滤着信息——老板单身,没有孩子,最近也没有亲戚托付的传闻……“学校?”他谨慎地确认,“叶总,您是指……需要了解学位的政策吗?还是……” 他话没说完,但疑惑已写在脸上。
“噢,”叶听松摆了摆手,仿佛在拂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,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,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报表,目光看似专注地扫过上面的数字,“是我一个朋友,在考虑换工作环境,想来苏州发展。” 他语气平淡,像是在谈论天气,“可能……倾向于教育行业吧。” 他补充得轻描淡写,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报表的页角。
朋友?教育行业?刘助理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出站口那片刺目的吻痕和消失的纽扣。几乎不需要思考,一个清晰的形象瞬间成型——那位让老板方寸大乱、甚至不惜在离别前夜“彻夜加班”的神秘女子,很可能是一位老师!他立刻敛去所有探究的神色,换上专业而笃定的口吻:
“有的,叶总。咱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,苏南第一中学,就在园区核心位置,离公司不远,开车大概十五分钟。无论是师资力量、升学率还是硬件设施,在全市都是首屈一指的。” 他语速平稳,信息准确,仿佛只是在汇报一项常规工作。
叶听松的目光终于从报表上抬起,落在刘助理脸上,停留了短暂的一瞬。那眼神里没有赞许,也没有更多情绪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,像是对这个答案表示认可。“嗯。” 他应了一声,随即从手边拿起一叠已经签署完毕、墨迹已干的合同,递给刘助理,动作干脆利落,“这些处理掉。没什么事,你先去忙吧。”
“好的,叶总。” 刘助理双手接过文件,微微颔首,转身离开了会议室。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。门内,叶听松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,指尖在桌面上停止了敲击;门外,刘助理抱着文件,嘴角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于胸的弧度,步履如常地走向自己的工位。
刘助理回到自己的工位,屏幕的冷光映着他专注的脸。他没有任何迟疑,指尖在键盘上迅速而精准地敲击,熟练地调出本地教育系统的招聘门户。他首先锁定了本地第一高级中学的页面,将最新的、符合“朋友”潜在条件的招聘岗位信息(特别是那些要求经验、非应届的职位)仔细筛选、整理并打印出来。略一思索,他又点开了另一所口碑与实力同样不俗的实验高级中学的官网,如法炮制,将相关信息也一并整理好——多一个选择,总是更稳妥些。
两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、清晰标注了重点信息的文件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起。刘助理拿起它们,步履沉稳地走向总裁办公室。他停在厚重的实木门前,屈起指节,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叩了三下。
“叶总。” 他推门而入,声音保持着平日的恭敬与清晰,“这是您需要的资料,关于那两所学校最新的招聘信息,都整理好了。”
然而,预想中的回应并未传来。办公室里异常安静,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。刘助理抬眼望去,只见宽大的办公桌后,叶听松并未如往常般端坐处理文件。他高大的身躯有些歪斜地陷在真皮转椅里,头微微偏向一侧,枕着椅背高耸的靠枕。他双目紧闭,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褶皱,呼吸均匀而深长,显然是陷入了深度睡眠。一丝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,斜斜地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,却未能驱散那份浓重的疲惫。他甚至没来得及系上领口那粒失踪纽扣下方的另一颗扣子,微敞的领口下,隐约还能看到一点淤痕的边缘。
刘助理的脚步在门口顿住,所有的声音瞬间收敛。他目光在老板沉睡的面容上停留片刻,随即了然——昨夜“加班”的强度,加上旅途劳顿和刚结束的会议,这位铁人终究是撑不住了。
他没有发出任何可能惊扰对方的声响,放轻脚步,悄无声息地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。他将手中那叠精心准备的资料,轻轻放在桌角最不碍眼却又能一眼看到的位置,确保不会滑落。做完这一切,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叶听松沉睡的身影,确认未被惊动,这才屏着呼吸,以最轻缓的动作退了出去。厚重的门在他身后被小心翼翼地合拢,没有发出一丝碰撞的轻响,仿佛从未有人进来过。门内,是总裁难得一见的沉睡;门外,刘助理推了推眼镜,继续投入他高效而缜密的工作节奏中,将那扇门后的一切,连同那个关于“朋友”的秘密,都妥善地封存在了静谧里。
小说《相爱只是偶然》 试读结束。